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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奔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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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奔殊途

林鹿是向後仰倒下去的, 若跌在地上時以後腦觸地,非死即殘。

可他沒有一絲猶豫,甚至面上還掛著殘存的三分笑意。

沈行舟來不及反應, 身體先於意識做出動作,拍掌在馬背上利落地一撐, 整個人宛若鷂飛鶻落般撲身而下, 攔腰截住離地不過半尺的林鹿, 兩人一齊在地上滾了半圈才停下。

“你瘋了!”沈行舟又驚又怒, 慌忙扶起林鹿, 上上下下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受傷。

“沒有,”林鹿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本就是這樣的人, 阿舟。”

沈行舟頓了動作, 一臉驚魂未定地擡眸看他。

“你在宮中所見所聞,並非空穴來風。”

面前的男人嗓音淺淡、面白無須,與真正的太監別無二致,可與他疏朗眉眼極不適襯的,是他無形背負的一身罵名。

言官的筆有時往往比武將的刀更能誅心, 無非是他們被宦權壓抑久了,借批判林鹿來暗戳戳打壓紀修予的囂張氣焰。

紀修予仗著聖心眷顧向來不把他們當回事,罵便罵了, 不痛不癢, 況且有古訓不斬禦史在前又不能真把他們怎麽樣。

林鹿自然同樣無所顧忌,他做事只求達成所願,沒真正擋在他面前便不值得花心思理會。

然而隨著言論發酵, 最先坐不住的人成了沈行舟。

他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最正統的仁義道德,寥寥幾位好友也都是忠君將門之後, 母親又是偏安一隅、不爭不搶的夏貴人,前朝後宮的爾虞我詐離他很遠,遠到他沒法相信那些血雨腥風是從前那個純真善良的小太監一手造成的。

兩匹馬停在不遠處低頭吃草,時不時傳來掃尾響鼻的細微聲響。

沈行舟僵硬地收回手臂。

林鹿見他臉色落寞下來,心裏莫名產生一瞬間的抽痛,難耐地蹙了下眉,接著就要起身離開。

沈行舟一把扯過林鹿的手,猛地將他拉到自己懷裏。

林鹿就狠狠栽進少年人堅實臂彎之中,力氣大得令他忍不住悶哼一聲,好似迎面撞上一堵墻。

“我不信……我全都不信。”沈行舟自欺欺人般貼在林鹿耳邊呢喃。

林鹿不容拒絕地推開他,直直盯視那雙透著張惶無措的瞳眸,一字一頓說道:“信與不信,我的手上都已沾滿鮮血,身背人命無數——殿下貴為皇子,我倒是不介意拖你下水,只是後果,殿下可敢承擔?”

沈行舟低了頭。

林鹿所言不無道理。

夏貴人和楚逸飛都曾勸他應與林鹿疏遠,如今三皇子一派勢力高漲,太子忙著四處施壓,林鹿身居司禮監高位,明面上同紀修予一樣不與任何一方結黨,可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到底怎麽想、如何做。

朝堂之上瞬息萬變,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鹿死誰手。

若林鹿得勢還自罷了,若是在這個關節惹上亂子,誰也不能保證沈行舟會不會被他無辜牽累,畢竟是名副其實的皇子,謹慎避嫌總是沒錯的。

林鹿見他不說話,默默起身走到自己那匹馬旁,翻身上背,一夾馬肚顛顛騎了出去。

經這一耽擱,其他人都已走遠,林鹿百無聊賴地獨自乘馬走在平緩的坡路上。

痛到極致再不會痛,只會餘下空洞的麻木。

這便是林鹿此刻的心境。

他一手松松拽著韁繩,另一手捏了捏眉心。

不得不說,這些年過去,沈行舟的真心相待不是感受不到——甚至直到方才故意落馬,沈行舟也是下意識將林鹿護在懷中,心甘情願充當緩沖肉墊——林鹿身上毫發無傷,連處磕碰也沒有。

這些年的經歷,林鹿從未自憐自艾過,也從不自詡是無奈為之的受害者。

正如他所說,自從受紀修予蠱惑手刃貓蛋之時,他便再也回不了頭,與沈行舟,其實早已各奔殊途。

為有朝一日報仇雪恨,林鹿甘願蟄伏汙泥隱忍積蓄;而沈行舟則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雖大概率無緣皇位,但無論是誰哪位兄長繼承大統,以沈行舟的無害程度,在他們手下討個閑散王爺的虛銜,活命還是不成問題的。

但若是與林鹿牽扯不清,那幾個如狼似豹的皇子,可就不一定會放過沈行舟了。

想到這裏,林鹿望向前路的眼神一瞬變得陰翳——他不想用“為沈行舟好”來解釋今日的行為,反覆在心底一遍遍告誡,自己僅是因為沈行舟留之無用才棄他而去,絕不是別的什麽原因。

絕不是。

軟弱的善意只會害死自己。林鹿恨恨想著。

“你好啊,小公公。”一道溫潤男聲驀然響起。

林鹿不動聲色偏頭看去,入目是一張覆了半邊面具的男人的臉。

“二殿下。”林鹿瞇了瞇眼辨出來人,虛虛握拳拱手,敷衍行了一禮。

此人是大周二皇子沈清岸,右半張臉天生落有大片紅色胎記,因容貌有虧,時時以銀具覆面,是除沈行舟之外唯二沒什麽存在感的皇子之一。

沈清岸約莫年逾弱冠,身著錦袍騎白馬,露在面具之外的半張臉孔生得端莊秀麗,若能去掉那片駭人的胎記,二皇子也定會是一張頗討姑娘喜歡的俊美面皮。

“怎的就公公自己,沒與六弟一道?”沈清岸不被重視也不生氣,故作張望往後瞧了一眼,轉而重新將目光落在林鹿身上,稀松平常地問道。

“多謝二殿下關懷,”林鹿神情不變,眼底卻隱隱透出陰冷的光,“同誰結伴是咱家私事,似乎與二殿下無甚瓜葛。”

說罷,林鹿扯住韁繩,冷聲喚“駕”,加快馬步朝前行去,並不打算與並無交情的沈清岸浪費口舌。

“小公公如今正在風口浪尖,獨自上路,就不怕有人突施冷箭、暗算公公?”才剛行出數步,就聽沈清岸在身後朗聲說道。

林鹿勒馬回頭,嗓音微沈不辨喜怒:“奴才是死是活,恐怕也與二殿下無關。”

說話時沈清岸已催馬跟了上來,笑瞇瞇地道:“林公公貴為司禮監秉筆,批紅持政,實乃國之中流砥柱,萬不可平白喪命於人手——林公公,你說呢?”

林鹿漠然凝視他片刻,卻沒從沈清岸真摯誠懇的笑顏中看出半分破綻,“二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沈清岸卻收了玩味的笑,閑聊一般隨口提道:“公公可知這長樂郡主既邀了公公,現下卻又為何將公公拋之腦後?”

林鹿沒作聲。

沈清岸見林鹿不語,輕松寫意的表情不變,自顧自將話題接了下去,“只因郡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任他說破大天,林鹿也只默默牽動韁繩專心馭馬,根本不搭茬。

“我四皇兄,沈煜軒,公公知道吧?”沈清岸仿佛只是需要一個聽眾,並不在意是否有人應和,“榮陽侯府有意與四皇兄結姻,郡主也對一表人才的四皇兄青眼有加,欲借出游之機增進感情、促成好事。”

“這才召集舉辦這什麽游山會,美其名曰消暑度夏,而一並邀公公前來——公公來與不來,以公公的脾性都不會對此等事宜過多關註——既能緩和與公公的關系,又和心上人甜蜜攜手,郡主此行,真可謂是一箭雙雕!”

“二殿下對個中關系如此明晰,奴才都快以為是殿下與郡主出謀劃策的了。”確如他所言,林鹿對世族聯結不感興趣,被人當面猜破心事的滋味並不好受,他便也不尷不尬地回敬沈清岸一句。

沈清岸輕笑兩聲,直道:“公公說笑了,我不過生來就擅一點察言識人的‘歪門邪道’,若公公有心留意,以公公之能,自然會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不自稱為“殿下”,言語間又如此伏低做小,不知此人究竟懷著何種心思。

正當林鹿對沈清岸溜須之辭置若罔聞,從身後傳來愈漸震響的蹄聲變得不容忽視起來。

沈清岸回眸望見來人,識趣地勒拽馬頭離開些距離。

而後一匹疾馳而來的快馬在騎者猛勒韁繩之下高高揚起前蹄,嘶鳴著停在兩人之間,激起漫天塵土。

林鹿擡手掩了掩口鼻,輕輕咳了兩聲。

那策馬趕來之人動作不停,待距離足夠近,竟從自己坐駕上一躍而起,縱身穩穩落在林鹿身後,意圖再明顯不過:欲與林鹿共乘一馬,以此在人前彰顯二人親密無間。

“沈行舟!”

身下馬兒因這一動作亂了腳步,兀然產生的顛簸將林鹿嚇得不輕,感受到身後傳來的熱度又因不善騎技而不敢輕易掙動,一時慌亂沖口喊出來人名字,素來沈靜的聲音也走了調。

“嗯。”沈行舟鼻音很重地答應一聲,雙臂輕而易舉地環住林鹿,抽過他手中韁繩,悶悶把下巴墊在林鹿肩上,不聲不響接過身下馬匹的掌控權。

“殿下這是做什麽?”林鹿很快鎮定下來,覷了一旁抿嘴憋笑的沈清岸一眼,有些惱怒地曲肘頂了頂身後挨得極近的沈行舟。

夏日天熱,衣衫單薄。

兩人之間距離近到都不用刻意體察,林鹿就能感受到後背傳來的、另一人腔子裏劇烈搏律的心臟跳動。

一下一下,有如重錘擂鼓。

同樣敲擊在林鹿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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